李安引言的梁朝偉

 

梁朝偉，獲得威尼斯電影展頒給他的金獅獎終身成就獎，並且由李安擔任引言人與頒獎人。他是第三個獲得這個獎項的華人，代表他在影壇地位上的無可取代。在頒發這項獎項前，李安說了這樣一段話，這是一段非常感人的致詞：

「全世界的電影界，大多數的人知道梁朝偉，是因為他在王家衛那些令人陶醉的電影裡，所扮演的浪漫男主角。但是，卻很少人知道，這位超級巨星，可以扮演的角色範圍，遠超過如此，不論是藝術電影，到國際大片。不論是喜劇、動作片，或是劇情片，他總是可以帶給亞洲觀眾最迷人的表演，也是他們最喜歡的演員之一。

他曾經拿過這麼多的獎項與榮譽，而且都當之無愧，任何電影，都會因為他的參與，而大大提升價值。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說，梁朝偉是導演的夢想。他的眼睛裡，總是閃爍著一些讓人興奮的東西，不只是因為他的眼睛就是看起來很迷人，或者是他眼神的表演魅力吸引人，而是從他的眼睛裡可以看得到閃耀的靈魂。他光是眼神，就可以說出比許多演員更多的獨白，那是一個，可以透過他，就能讓你有更多夢想與想像的靈魂。

他可以引誘出你內心中最好與最壞那一部份，就像是導演對演員做的事情一樣。這種事很難說清楚，但是就像是你最私密的自己，甚至是你拼命想要隱藏的掙扎與困惑，活生生的出現在你面前，逼迫你要誠實的去面對。在他的表演裡，他投入角色的程度越高，你被逼迫去面對你人生一部份的程度也越高。我也只能去想像，他其實很享受，身為藝術家犧牲的痛苦。

有天，我在拍電影《色戒》時，因為一場感情戲，而情緒崩潰。梁朝偉走到我身邊，他輕拍我的肩膀，在我耳邊低聲說，「我們演員只是暴露皮相，但是導演，你卻暴露了皮相以外的東西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。」我們都以為，是導演在照顧演員，但有時候並不是如此。這件事，確實帶給我力量，當一個善良而真誠的人，體現了你隱藏在內心的一部份時，這令人恐懼，但也格外有意義。

還有一次，攝影師普列托正在拍攝他，場景是梁朝偉打開門、往裡面看。攝影機往前推進，拍攝他臉部的特寫鏡頭。那次是技術上很難拍的鏡頭，特別是要展現出他的精湛演技。後來，攝影師來找我，眼裡含著淚，他說，「梁朝偉問我，他應該在站哪個位置比較理想？在我這麼長的職業生涯裡，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。那些大牌演員總是要我配合他們，從來沒有一個演員像他這麼體貼，知道拍攝一個好鏡頭有多難。這不是所有電影製作同仁夢寐以求的同事嗎？」

當你有才能，而且有個天然好看的外表，那是天賦。但是仁慈的分享這些才能幫助別人，一次又一次，那是一種終身的成就。當一個偉大的演員，需要對自己表演天分的熱愛，當一個巨星，則是必須能激勵別人，梁朝偉就是具備了這兩種傑出的特質。他激發了我們的想像力，讓我們可以透過他實現夢想。我希望我可以用言語表達他的這些特質，但是他的特質，真是言語難以形容。

今天，我很幸運，能夠在這幅神奇、巨大的構圖裡，擔任一小塊圖片。我很榮幸可以在威尼斯電影節80週年慶，介紹這位巨星：梁朝偉。」

他在台下聽得熱淚盈眶，上台的時候，還是淚流滿面。對於他而言，這不只是終身成就獎的肯定，也不是因為身為華人得獎者的榮耀而已，而是聽到李安的致詞，他心中想必百感交集，就像是一個老朋友，或是父執輩，對他最好的安慰。

在他的表演生涯裡，他可以是《花樣年華》裡憂鬱動人的周慕雲，《東成西就》裡的「香腸嘴」歐陽鋒，也可以是《悲情城市》中那個不用言語、只靠一雙眼神，就說了很多故事的林文清，還可以是《鹿鼎記》裡，調皮搗蛋、活靈活現的韋小寶。

但是在這些表演之外，他相當保護自己的私人生活，所以我們很難去看到他在家庭裡的真實面貌。直到《尚氣與十環傳奇》，才稍微透露了他跟父親之間的關係。他在接受GQ訪問的時候提到，父親好賭，對家裡不負責任，家裡經常就是爭吵，他只能躲在棉被裡哭。在他七歲那一年，爸爸終究離家出走，此後偶爾才會來看他。對他而言，父愛這件事，是非常微妙的一種情緒。他封閉自己，直到進入演員訓練班，才慢慢打開自己的心結，學著接受自己的好與壞。但是他始終不擅長跟不熟悉的人打交道，而且，他不喜歡演父親這個角色，因為父親在他的生活裡，幾乎是缺席的。直到他快60歲，才接演了《尚氣與十環傳奇》，飾演尚氣的爸爸。因為他想揣摩一個失敗的父親，想要愛家人，卻又不知道怎麼做，也不知道怎麼愛自己的父親。或許在李安致詞的這一刻，他聽到了一個老朋友與父執輩，對他的鼓勵與肯定。這份溫暖，或許比起終身成就獎，更讓他泣不成聲。

謝謝梁朝偉帶給我們這麼多的作品，也讓我知道，家人不見得就有愛，但有愛的彼此，就是家人。就像他與劉嘉玲，或是他與李安。

（圖片來源：Getty Images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