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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不到,已經十年了。
十年前的昨天,哥哥突然就這麼走了,今天是第十年的第一天。這是我要對他說的話:
「如果,我是說如果,你還在異世界裡遊蕩,還沒回去外星球,或是還沒準備要投胎,容我告訴你這幾件事:爸爸的身體還行、媽媽的健康有好轉、你兒子今年應該會順利考上律師、你女兒也知道自己想要什麼。
至於我,準備要去練習公路自行車、學日文、學著如何對自己好一點。
這段話,是我在「四樓的天堂」裡,看到翁文方,不,張琪說的:
「有時候事情發生,我們就會去扛不屬於自己的責任、不屬於自己的情緒,你就會覺得都是自己的錯。有些人,他怕同樣的事情再發生,他就會花很大的力氣,去想要控制一切,想要維持表面上的和平。你有時候會覺得,我不去看,事情好像就忘了、就過了。但其實,不是這樣子的,就是那個傷口,它還是一直都在,只是你沒有意識到而已。所以說,當你沒有辦法去原諒一個人的時候,其實有某個部分,你是沒有辦法原諒一部份的自己,因為你把意念放在對外,你沒有去回看自己的內在。到底這個傷,是怎麼受傷的?你要怎麼去止血?你要怎麼去修復這個傷口?如果長久以來,你都沒有去關注自己的話,破碎的靈魂,大概就是這個意思。
但是,我可以告訴我自己說,好吧!我接受。那個接受,並不是說就消極的、什麼事情都放棄了。而是開始接受輸了。開始接受,必須換個角度去面對事情,當你開始接受的時候,心裡就會產生不一樣的變化。」
十年了,我慢慢接受你已經離開的事實。我也承認,我輸了,其實你一直在我心裡,但是,請你以後做一些你喜歡的事情,就像我現在一樣。我還是喜歡律師這個工作,因為可以幫助別人,但是,往後,我會花多一點時間,在我自己更喜歡的事情上。例如旅行、寫作、演講、信任別人。
但願往後,我們兄弟還能在某個地點相會,我會當面告訴你,地球在你離開的時候,到底曾經有多精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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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013年5月23日的記事)
下午五點多,我正在開會,秘書拿了張字條進來說,「媽媽找,大哥急救中,手腳冰冷。」;我強作鎮定,把字條擺一邊,繼續跟客戶完成原本的討論。
結束後,我撥了通電話給媽媽,她竟然劈頭就開始嚎啕大哭,說她失去了一個兒子,要我趕快回基隆。我氣急敗壞,怒斥她胡說八道,我不相信。媽媽說,醫生已經打了十幾劑強心針,放棄急救了。
剎那間,我的心真的慌了,我在語氣中還是很平靜,但是跟媽媽說,沒事的,我立刻回去。我心裡打定主意,即使是三審定讞,應該還有機會提非常上訴,他不可能就這麼走掉的。
說是立刻回去,但是我也得完成今天最後一個會議,我跟當事人冷靜的談完案情,跟他們說,一切放心,都有我在,然後有禮貌的送他們出門。一轉過身去,心裡開始好酸好酸。我跟我同事說,我家裡出事了,我要先走了。
發動引擎以後,眼角竟然開始模糊,然後趴在駕駛盤上嚎啕大哭。
一路上,我一直在想著小時候。他大我八歲,所以我們沒什麼互動。當他開始在把妹的時候,我都還不知道女生是怎麼回事。是的,我們不熟,小時候的印象就是,他不愛念書,老是給爸媽找麻煩,我是功課最好的學生,但是我什麼都不會,哥哥則是除了念書以外,他什麼都懂。修馬桶、修水電,他通通能搞定,我只能在旁邊乾瞪眼。
下交流道,開過以前我們走過的道路。高中時候,我要去跟女生約會,他騎著機車載我去,就是走這條路。到了基隆火車站,他拿了兩千元給我,然後摸摸我的頭說,我最近有賺錢,給你的。我到現在還是忘不了那一幕。
晚上的道路不塞,但是我一直希望不要有盡頭。旁邊的風景,對我來說,儘是淒風苦雨,我也不敢打電話給媽媽,因為我不希望聽到最壞的消息。
到了醫院,我舉步艱難的走下車。急診室門口擠了一堆人,是他的同事。急診室門口,爸爸坐在門口,他開始哽咽,沒有掉眼淚,跟我說,「你哥哥走了。」。急診室內的小房間,現在看起來好白好大,有點天旋地轉,我聽到媽媽在哭。
她不斷的說,哥哥怎麼可以放下他們兩個老人家,然後指著我說,我只剩下你一個兒子了,你要活得好好的。
我站在我哥面前,切割的畫面,一幕幕湧上心頭,好蒙太奇。我看著媽媽,情緒很平靜,跟媽媽說,放心,沒事的,一切有我呢。
媽媽被攙扶出去了,整個小房間只剩下我跟他的孩子。這時候我才敢跪下來,抱著他的身體開始哭,是那種不敢哭出聲音來的哭,我捏了他的臉,然後輕輕的敲打他的身體,一直問他,「你在想什麼?你幹嘛這樣對自己?你知道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一起做嗎?」,然後不可抑制的,眼淚就整顆整顆的掉了出來。
現在我才發現,原來安慰別人節哀順變,是這麼容易的事情。
媽媽又進來了,我馬上擦乾眼淚,若無其事的跟她說,「哥哥一直是很善良的人,你不要哭了,還好他一發病就走了,沒有太多痛苦,不要想他了。」;媽媽又開始哭喊,「你叫我怎麼不想?他還好年輕的,怎麼可以這樣。」;我說,「你還可以想他很久,但是不要在這個時候,你繼續哭,他會走不開的。」
昨天我才看完一個媽媽,思念她的孩子。今天我竟然看到自己的媽媽,也眷戀她 的寶貝。只是昨天,我輕鬆的說,節哀順變;但是我今天無論如何,說不出口,只好繼續口不對心的滿嘴謊言,希望媽媽好過點。
哥哥的體溫,已經下降到很冷,我牽著他的手,不知道要說些什麼,只有不斷的喃喃自語,希望用我的體溫讓他回過神來。我靜靜的看著他,他是焊接工人,剛下班,臉很黑很髒,衣服被燒了好幾個洞,牛仔褲還是破的,汗衫仍是濕的。我心中突然有很滑稽的感覺,如果我繼續溫暖他,他會不會回來?他好像在睡覺而已耶。
他不理我,安詳的睡著,彷彿一輩子這麼長,外面的哭喊與喧囂,一點也動搖不了他睡覺的決心。
親戚陸續到來,我受不了這樣的氣氛,走出急診室,在醫院外面的草地抽起煙來。
我是家族裡,最會念書與賺錢的孩子,但是我一直覺得,他是家裡最愛爸媽的人。在我看來,我這些能力與本事,根本比不上他的善良與傻氣。他對我的頤指氣使,一直容忍到現在,他自尊心這麼強,我卻不斷的以所謂的成就讓他覺得不舒服。今天我突然發現,我所謂的成就,不外乎就是事務所很好、學歷越來越高,但是他始終笑兮兮的看著我長大,也拒絕我對他的幫忙。或許我對他的好意,對他而言其實只是壓力而已,我老是在嫌棄他這裡做得不好,那裡還可以加強,為什麼沒有上進心?為什麼我幫他想的路他不願意走?
人生哪裡來這麼多的為什麼?我不過就是酷吏而已。是的,我很嚴苛,我只是不知道我嚴苛的是自己還是別人。或者,我藉由嚴苛別人來彰顯自己的榮耀?
葬儀社的人通知我,要開始移動遺體了。我把煙捻熄,舉步艱難的往急診室的小房間走。我再度碰觸哥哥的遺體,他的臉還是很安詳,但是已經開始僵硬,媽媽這時候又開始哭喊,為什麼他少了一個兒子,我還是面帶微笑的跟他說,有我呢,還有我一個。叫姊姊把媽媽拉開以後,我開始無聲的大哭,眼淚不斷的掉,但是我不敢讓他們聽見。因為我的哥哥在也不能跟我說話了。我只能不斷的拍著他僵硬的身體,問他為什麼不去做健康檢查。當屍袋合起來的一剎那,我知道那是最後一眼了。
殯儀館的人很客氣,但是很冷漠,應該是看透生死之間的事情了。我帶著哥哥進入冰櫃,一格格冒著冷氣的櫃子,有不同的姓名,我突然有點不懂,為什麼只隔了四小時,但是好像很虛幻,看著哥哥推進那個櫃子裡時,這時候神智格外的清明,眼淚也竟然開始停住了。我冷漠的看著這一切,載哥哥的孩子們回家時,我甚至微笑的談著他們父親的驕傲與過往,彷彿這一切與我無關。然後,我很快逃離了基隆。
今天,除了沒有食慾以外,我照樣的開庭,一般的開會,同樣的應酬,冷靜的程度連我自己都很訝異。我跟媽媽說,你不要再想他了,思念的日子很漫長,我們要笑著過日子,最起碼他應該是沒有痛苦的走。媽媽不可抑制的哭喊,我則是不可置信的冷漠。
我以前不懂,什麼叫做情緒抽離,我現在總算瞭解了。面對死亡,或許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哀傷,所以我的情緒,抽離在昨天下午的四點三十六分。
我一樣的工作,一樣的生活,不用同情我,因為,
我是烏賊,烏賊在海裡,沒有眼淚、在體內,不會流血。
我。很。好。